控制、测试与观看

时间:2023-09-24 16:40:14 来源:网友投稿

摘  要:赛博朋克在不同作家身上所展现的侧重点不同,在菲利普·迪克身上主要体现为他对“现实-虚假”关系的处理方式上。从“赛博家族”的一系列词汇溯源,可以进一步地从控制、测试与观看三种态度上解读《仿生人》的文本。而一种拥有“现象态度”的观视,我们可以来到一种与赛博格对位的位置上,同时我们可以学会对赛博空间与现实空间差异的一种平等化观视。这些,被认为是菲利普·迪克身上赛博朋克的精神所在。

关键词:赛博朋克;
菲利普·迪克;
测试;
现象态度

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是20世纪美国最负盛名的科幻小说家,他的身上有很多标签,如“五段婚姻”“《银翼杀手》的原作者”“精神分裂症”“死后成名”,等等。这些标签自然是他身上比较突出的一些亮点,也是我们研究他的文学作品时应该注意的地方。但一味地被这些标签吸引,或许会错失迪克文本中更为深刻的内容。反过来说,即使我们依然可以从标签入手,但我们也不能简单地标签化理解文本。而本文研究迪克的抓手,不免俗地同样也是一个标签,或许还是迪克所背负最大的一个,即“赛博朋克”。听到这个词,人们首先会想到红蓝相间的画风、在空中飞行的汽车、雨天中的硕大广告牌与霓虹灯等。这些,都是《银翼杀手》们和《阿基拉》们等影视作品在我们脑中植入的“赛博朋克”风的具象元素。我们起初被风格所吸引,渐次我们要开始追问创作者风格的实质,或者说,赛博朋克精神的实质,它何以能够成为科幻文学内部的一支异军?以及更重要的,它带给文学和读者的是什么?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以下简称《仿生人》)一书,是本文所选借以突入迪克及赛博朋克文学的主要切口。由于其经典性,国内分析这本书的文章,较之研究迪克的其他著作更多。有从末世想象[1]、科技伦理[2]以及创伤理论[3]等诸多视角出发的不同进路,而笔者主要是从两个词,即“控制”与“现象”出发来理解《仿生人》中的情节与设定。需要注明的是,“控制”与“现象”两词,有一定剂量的控制论和现象学的背景,但并不一定严格与之相关。将这两个词更加细化地说出的话,则是三个词:“控制”“测试”与“观看”。笔者将分别用“控制”这个词来介绍赛博朋克文学及迪克的生活背景,用“测试”与“观看”作为主线介绍《仿生人》的剧情梗概及关键设定,最后用“现象”的态度,尝试性地回答何为迪克之赛博朋克的精神实质。

一、控制的起源:

赛博家族之于菲利普·迪克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赛博朋克文学的简史和前史。如果我们用“赛博家族”来指称和赛博朋克有关的一系列带有“赛博”这个前缀词的集合的话,“赛博朋克”(“Cyberpunk”)反而是在“赛博家族”里最年轻的一个。最早出现的,同时也是后续一系列说法的源出是维纳在1948年提出的“控制论”(cybernetics)。“控制论”从“希腊字κυβερνητηζ或‘掌舵人变来”[4]11-12。控制论的起源与当时自动控制和反馈系统理论的发展有关,但控制论之所以与之不同,是因为它相对来说更关注“通用智能”的实现与发展。如《控制论》的副标题所言: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但有时会遭到忽视。《控制论》一书对于迪克来说有着直接的影响,仅举一例:维纳认为,计算机为了避免计算错误,可以把“每一道运算同时交给两套或三套分别的机构去做”[4]145。而迪克在《少数派报告》中同样设计了三个残障人“先知”作为预言犯罪行为的机器[5]。作为机器的人,或和机器相嵌合的人,即是“赛博格”。

到了1960年,曼弗雷德·克莱因斯和内森·克兰创造了“赛博格”(cyborg)一词。即cybernetic organism,意味着“控制论的有机体”(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1980年在《赛博宣言》提出“赛博格女性主义”)[6]135美国的这两位科学家在进行人体适应太空旅行的研究时,以一只小白鼠做实验,在其身上安装了一种渗透泵的控制系统,能自动在其体内注射化学物质,以此控制生化反应。对于这两位科学家而言,这种自动调整的机器生化系统就是“赛博格”。《仿生人》一书中最具赛博格意味的一个设定无疑是“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①。在小说的开篇,主人公寇卡德就是被情绪调节器的电流唤醒。小说的场景设定是在核战之后,由于战争的创伤又或者是长期技术宰制人们生活的缘故,人们患有“情感缺失症”,如同战后空空荡荡的房间一样。同样也是害怕这空荡,人们依赖于调节器来调控自己的情绪。通过“拨号”的方式来让自己处于适合做某事的特定状态当中。这毋宁是用技术弥补情感。但拨号欲望本身还是保留在人自己的手中,寇卡德的妻子伊兰会有不想去拨号的欲望,以及拨到一个让自己绝望的号的尝试。这也体现了维纳对控制论的另一个阐释:通过一个可控的控制量去控制一个本不可控的量。此处,可控的量为拨号的号码以及“电流量”,而相对不可控的则是人们自身的整体情绪状态。在较为古典的时代,人们强调运用自己的理性能力驾驭自己的情绪,正如塞涅卡所说:“心智的强大完全取决于不要愤怒行事。”[7]而对于一个赛博格来说,心智的强大在于运用拨号使得自己免于愤怒行事。

至于菲利普·迪克自己,他的情绪调控器则是各式各样的“药”。“药”作为一种技术,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技术,如电脑、拐杖等技术,它们更多地是作为人们的“义肢”而存在,它们拓展或修复了我们的认知及行为能力。至于“药”,一种摄入性的物质,一旦吞下它,即使最后溶解和排出了大部分药物,它所留下的痕迹——药效——其实是以某种方式经久性地存在于我们体内。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人们乐此不疲地探索着药物对于生命品质的提拔作用,以及对异样生命体验的诱发效果。而迪克作为20世紀最具影响力的赛博朋克科幻小说家,不仅生平怪诞、嗜药如命,其笔下作品也经常把某种药物作为情节发展的关键道具。在《流吧,我的眼泪中》[8],艾丽斯吞下KR—3,改变了自己的空间感知,并唯我论地导致了相互矛盾的空间通道的打开。而在《等待去年来临》中,吸食JJ-180则可以让人拥有穿越时间的能力。对于迪克来说,药所带来的是眩晕、治疗,亦或是一种对“神圣秘密”的接近呢?我们还可以继续深入讨论,但药物本身作为迪克小说中塑造赛博格的一种特殊的技术这点值得重视②。

与赛博格并列的一个词是“赛博空间”(Cyberspace),它是由威廉·吉布森于1982年的著作《全息玫瑰碎片(Burning Chrome)》[9]中提出的。赛博空间至少有强和弱两个定义。在弱的版本中,我们当代人已经生活在赛博空间中了,互联网等技术已经塑造了一个远不同于19世纪的空间生活样态。而强的版本则体现为许多科幻文学所热衷讨论的话题,如意识上传是否可能,同时上传后意识所在的世界往往是一个具有高现实感的虚拟现实环境。赛博格还在关注生物体的肉身和情绪被技术所渗透,赛博空间已经开始想象意识本身被技术所变样地承载的可能性。《仿生人》里同样有致力于实现赛博空间的设定装置,它就是“共鸣箱”。通过共鸣箱,人们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一个集体意识的领域,同时在神“默瑟”的带领下,集体意识进行着类似于攀登圣山的仪式性行为。

而直到1983年,布鲁斯·贝思克(Bruce Bethke) 在《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中发表短篇小说《赛博朋克》这一事件,才是“赛博朋克”一词真正出现的始点。有意思的是,贝思克本人似乎并不被看作一个赛博朋克作家[6]28。Cyberpunk同赛博家族的前两位一样,是个合成词,贝思克本人发明这个词应该有着做嘘头的意思,即标题要新颖和好听,而小说内容所描绘的则是一群少年黑客的反叛故事[6]28-29。之后,经由杜佐伊斯和斯特林等人的使用和宣传,“赛博朋克”一词得以流传开来。究竟什么是赛博朋克,未必有特别清晰的定义,但诸如“嬉皮感”“怪诞”“反文化”“挑衅”等字眼可以让我们对之有初步的感受。我们可以说,赛博朋克是一个家族相似的概念。那么,什么才是迪克的赛博朋克?它挑衅了什么?保护了什么?笔者将会在接下来指出,在菲利普·迪克这里,尤其是《仿生人》这一文本当中,赛博朋克意味着一种和赛博格对位的东西,同时也意味着对赛博空间与现实空间差异的一种平等化观视。他所挑衅的,正是“控制”本身。

二、测试与观看:

分析《仿生人》关键情节与设定

《仿生人》的情节简单地来说,就是核战后一个名叫里克·德卡德的赏金猎人的主要工作,即猎杀从火星逃回地球的仿生人。在猎杀的过程中,他需要使用一种名叫“沃伊特·坎普夫量表”的技术手段测试对象的移情能力,来判断对方是人类还是仿生人。而在猎杀仿生人的过程中,德卡德的心境逐渐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怀疑仿生人是不是真的没有生命。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似乎爱上了一个名叫“蕾切尔·罗森”的枢型六③。菲利普·迪克由于从小经常看心理医生以及本身对心理学的兴趣,在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年级),他就知道诸如“罗夏墨迹测试”这样的人格测试方法。“菲尔还自己编了一个罗夏测验,我们就一起玩了起来。菲尔还对主题统觉测试了如指掌,知道各种恐惧症的名字与症状。”[10]与之对应,拥有测试能力的“量表”无疑在《仿生人》情节的推动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仿生人》里有许多测试方法,主要是这两个: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与博内利反射弧测试。博内利反射弧测试实际上是伪装成警察和赏金猎人的仿生人所用的,所以其实际效用并不清楚。我们先谈前者,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在小说里,沃伊特量表是苏联人的发明,主要是针对当时被祖德曼公司开发的T14。“先后有五十多个T14型仿生人想方设法、各显神通来到了地球,其中有一些熬过了一整年都没被检测出来。但后来,苏联的巴甫洛夫学院发明了沃伊特移情测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的T14型仿生人能通过这个测试。”[11]28而被坎普夫修正过的沃伊特量表,就是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它“测量的是脸部毛细血管的扩张。我们知道,人类最原始的自动反应之一,就是对道德震撼的刺激产生所谓‘羞愧或‘脸红的反应。”[11]46它据说可以测试诸如枢型六這样的高端仿生人(尽管存疑),而普通的智力测试无法完成这个甄别工作。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有一个巨大的疑虑在于,人们并不确定是否存在真人无法通过测试的情况。因为“人类精神病患者中常见有移情能力衰退现象”[11]37,这也是后来里克怀疑蕾切尔究竟是不是真人的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也就是赏金猎人们所效忠的警察局开始怀疑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本身是否对枢型六足够够用。里克的实际行动也可看作警察局对量表效用的一次检验。而在罗森公司对蕾切尔·罗森的测试无疑是整个小说前中部分最为精彩的描写:

一束细细的白光稳稳地射进蕾切尔·罗森的左眼,带导线的吸盘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看上去很镇静。

里克·德卡德坐在能同时读到两个设备输出信号的地方,说:“我将描述一系列社会情境,你需要对每个情境立即作出反应,越快越好。当然,我也会对你的反应计时。”[11]47

此处相当曲折,经历有从假到真再到假的一波三折:经过初步的测试,里克判定蕾切尔是个仿生人。而当他把这一结果告诉蕾切尔和埃尔登时,他被告知他错了。蕾切尔是埃尔登的侄女,同时他们在房间里录了像,而这似乎足以证明沃伊特·坎普夫量表的无效性。里克在一瞬间信以为真,但在将要离开的时候他要求再做一次测试,原因是他发现蕾切尔一直称呼猫头鹰“它”而非“她”。而这次,让他确信蕾切尔就是个仿生人。而真相就是如此,蕾切尔是个被植入记忆的仿生人,在被里克揭穿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人[11]59。我们由此可以看出至少两点:其一,人类本身不能通过这个量表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点是赏金猎人们一直担心的,同时也是罗森公司用于攻击量表合法性的主要论点;
其二,虽然名义上是通过“表”来测试,但是最终的判断还是要依据人来做出,里克于中途的判断失误就是这个缘故。

我们可以联想到图灵测试以及约翰·赛尔的中文屋论证。图灵测试简述即为:“如果一台机器能够与人类展开对话(通过中介的电传设备)而不能被人们辨别出其机器身份,那么人们就可以说这个机器具有智能。”[12]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作为枢型六的蕾切尔已然具备智能。因为里克如不借助量表的话,纯凭自己是无法区分真人与仿生人的。至于中文屋论证,它想说的是即使机器人通过了图灵测试,它依然不具备人类意义上的智能,也不是强人工智能(AI)。这个论证要求我们想象在一个封闭的仅有一个小窗口的房间里有一个小人,这个小人不懂汉语,只会英语,但他可以通过对照手册等工具将英语与象形文字对应起来,以此形成卡片来与屋子外面的人进行正常交流。赛尔说,屋子里的这些小人显然不懂汉语。根据类比,它认为计算机的工作方式和中文屋里的小人其实是一样的,因此,我们也不能说一个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拥有智能。综括起来可以认为该论证想说的是由于计算机的工作原理是离散的,所以无法做到真正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无法证明蕾切尔有一个“意识点”,这个“点”作为其中文屋里的小人,以及这个小人是真正地理解了与他人的对话的话,我们就无法认为其拥有感情、拥有智能(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同义重复)。

但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与图灵测试还是有所不同,他们的不同点在于:其一,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必须针对人形的对象,或者是人或者是仿生人或特障人,而图灵测试则不必如此;
其二,沃伊特·坎普夫量表的测试是在面对面交流的情况下进行,而图灵测试必须是通过中介物,“交流”的双方不被允许照面;
其三,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测试的是感性的“移情”,而图灵测试的测试目标则更偏重知性的“理解”。总的来说,不管是图灵测试还是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他们都强调要以各种检验手段来判断对象的内部状态究竟是怎样的,而中文屋论证所代表的倾向强调的则是怀疑这一检验是否有效?

与沃伊特·坎普夫量表针锋相对的则是博内利反射弧测试。博内利反射弧测试是当里克落到雷施和加兰德等仿生人组成的“警察局”时,对方告诉他这个是他们所用的测试。博内利测试据雷施说,主要关注“脊柱上舌咽神经的反射弧反应”,因为“人形机器比真人要慢几微秒”。同时“用的是声音信号,或闪光信号。测试对象按一个钮,我们就能测到反应时间。”当然他们“也会反复测试。仿生人和真人的反应时间都会浮动。但一般测到第十次反应的时候,就能得到可靠的线索。”[11]122由仿生人組成的赏金猎人团体,这里充满了菲利普·迪克蓄意的挑衅。两个警察局的两个测试,形成了人与自身造物的权力(及形象)的对位(颠倒)关系。早在9岁那年,菲利普就通过一个4格漫画显示出他对此类“现实-虚假”问题的浓厚兴趣:

一位警官正在追捕“伪币少尉”,他盘问加油站服务生——此人可能收了张五美元假钞。“拿出来!”警官要求。“为什么?你是不是以为这是假钞?”服务生问道。“当然!”警官回应,“要不然我干吗要你拿给我?”最后一格定在服务生身上,他回答时,似乎抑制不住脸上浮现的微笑:“当然是为了花掉,先生!”[13]

同样涉及此类“现实-虚假”问题的与小说标题中所说的“电子羊”有关,即电子动物的设定。同样是因为核战的原因,世界的许多动物都灭绝,在小说中的世界人们开始制造很多电子宠物,但人们依然以拥有一个真正的动物为荣。动物与仿生人在文中有某种内在关联,或者说,互相指涉的关系。标题所言,“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句话内部蕴含的其实是一种自反的关系。仿生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其实和电子羊一样。所以这句话也可以翻译成:“仿生人会梦见自己吗?”这也就是在问,仿生人究竟是不是一种真正的生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与仿生人和电子羊感情上最为亲近的反而是人类中智力最为低下的特障人。是畸人而非常人,但这畸人如同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一样,似乎体现了整本书最为纯粹的人类心灵。特障人有“鸡头”和“蚂蚁头”等种类,作为鸡头的伊西多尔会为“假猫”④因“痛苦”做出的动作感到难过,“可是,米尔特·波洛格罗夫和他们的老板汉尼拔·斯洛特就从来不会为假动物的假痛苦而操心”[11]72。究竟是特障人的“人性”更加丰满?还是正常人更为“人性”呢?我们很难得出定论。或者说,他们身上体现的都是人性。甚至是“太人性的”。“恻隐”有时意味着对该表示怜悯的物事表示怜悯,对不该的则似乎就保持冷漠。而这个所谓“合适的”边界对于特障人伊西多尔和他的老板们是不同的。对于常人来说,电子宠物与情绪调节器一样,是一种对“情感缺失症”的治疗手段,甚至,仿生人也可以被视作这样的一种治疗手段。常人依赖于这样的技术手段,被技术及其背后的资本所宰制,资本利用人的心理缺失,以技术产品介入营造出情感恢复的假面。它编织话语和行为、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将人通过技术的牵引纳入特定的管理体系和制度中。但常人在另一个方面,在认知上和对事物地位评判的维度上又将自己凌驾于这些“治疗手段”之上,即凌驾于仿生人和电子动物之上。特障人伊西多尔,由于他并不了解很多被大家默认的背景知识,如“电子动物是在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因此不具有生命”,“仿生人并不是真的人”等等命题。他所观看到的动物的“痛苦”及仿生人的“生命”在常人的生活世界中反而是遮蔽了的。用阿尔弗雷德·舒茨的话来说,他们的不同体验与观感处在不同的有限意义域当中。又或者处于罗姆巴赫所言的不同的密释空间当中。“密释”意味着,除非你走与他同样的路,否则你不可能看到他眼中的风景。老板与特障人因此所见不同,他们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不同子世界当中。

从“观看”的角度来说,整个《仿生人》的世界在我们的眼中就亦真亦假,这个世界的真相充满了谜团。里克曾在罗森公司内部的办公桌上看见尚未发行的《西尼目录》,这似乎暗示了罗森公司与西尼公司背后还有着某层复杂的关系。巴斯特与阿曼达一天制作46个小时的节目,节目制造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人们能够观看的速度。人们的娱乐是如此地泛滥又贫乏。“老友巴斯特”几乎成了小说中大众日常唯一的一个娱乐方式,但其本身又悖谬式地以超出“二十四小时”上限的方式生产自身,以至于让人怀疑巴斯特与阿曼达也是仿生人。或者说,肯定就是。这让人进一步怀疑整个世界是否已经被仿生人所控制,而所谓的“追杀逃亡的仿生人”,只不过是仿生人集团自导自演的一个戏剧。默瑟主义同样是个谜团,虽然巴斯特在节目里爆料默瑟实际上只是当年好莱坞的三流演员。但里克在没有使用共鸣箱的时候依旧看见了默瑟。“神”究竟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这个世界抛给了我们一个类似于笛卡尔恶魔问题的难题,一个析取主义的难题,我所看见的究竟是幻觉呢,是假想呢,还是实际的知觉呢?幻觉和知觉是能够真正区分开的吗?真与假是不一样的吗?而在重重困惑的包围下,有一种真实可以向我们展示。

三、现象的突围:爱上蕾切尔·罗森

(里克,或者说作者菲利普·迪克)爱上蕾切尔·罗森,是全文最惊心的一次在现象界内向真实界的突围。“仿生人有心智吗?”与“仿生人有灵魂吗?”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如果我们的提问方式是第一种,测试的结果和种类决定了我们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可能态度。同时,我们难以避免遭遇像中文屋论证所代表的一系列疑难倾向,即这个问题一方面很难回答,看测试的结果就行了。另一方面,这个问题实在又是回答不了,因为通过了测试也未必有心智⑤。里克所犹豫不决的正是这第一个问题。而他所正式提出的,并且最后有所答案的是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仿生人有灵魂吗?”里克打断他。

菲尔·雷施把头歪向一边,盯着他的目光更是不解。[11]137

我们可以将“仿生人有灵魂吗?”这个问题再置换成如下形式:“他人有灵魂吗?”进而,“我有灵魂吗?”灵魂的存在性问题与心智的存在性问题不同,心智的存在性问题主要涉及的是检验问题(不管是强调可检验还是不可检验),而灵魂的存在性既不具有可检验性,也不具有不可检验性,而是具有某种非检验性,即与可检验与否无关。历史上虽有人做过给灵魂称重等看上去像是在检验灵魂存在性的行为,但这种举措与里克的这个问题其实是处于某种错开的状态。里克之所以会提出这个问题,恰恰与他自己的移情能力有关:

里克说:“我对某些特定的仿生人产生了移情。不是所有的仿生人,只有一两个。”[11]144

作为赛博格的里克,被技术物(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调控着自己的情绪,被技术的环境(电子羊、“老友巴斯特”、共鸣箱等)所包裹,同时猎杀技术物(仿生人)。赛博格对技术的态度如前文所述由两方面组成:一方面,被技术所渗透构成了赛博格的本质,人处于技术的宰制之下。另一方面,作为常人(不是特障人)的赛博格觉得自己以主人的方式凌駕于技术之上。于是,在操作关系上和控制关系上,人与仿生人实际处于相互操控的局面。同时,作为赏金猎人的里克与蕾切尔在之前还处于测试与被测试的关系。菲利普·迪克笔下的测试关系的原型在很大程度上是心理学治疗当中的医患关系,而测试关系本身同样是一种权力运作的方式。测试本身依赖的依然是各种指标化的技术手段,但与控制关系一样,人的意动性与自主的观看是始终保留下的“剩余”。同样地,“我”把里克最后确认其存在的“灵魂”视为,在悬置掉控制关系和测试关系的观看方式之后,在一种崭新的如其所是的观看中,在爱上蕾切尔·罗森这一意念发动后,在里克的视域中和蕾切尔身上的显现之物。这显现之物此时被认为是与“我”的灵魂平等的,也只有在这种平等的关系中才能显现。如其所是地看,并不完全意味着我们物理地去看和“拆开”地去看,同样也要体会到自己的感情与处事遭际。

控制论的有机体于是遭遇了有灵魂的仿生人(我们或许可以倒过来称之“格博赛”?),这种对仿生人感性对象性的激活,可比太乙真人重塑哪吒金身时最后灌注的灵魂。赛博格因此来到了一个与自己对位的反面,并与这反面处于某种纯粹的现象关系之中。现象关系,意味着我们不管是在观看关系中,还是与仿生人进行行为上的互作时,我们都能够平等化地观视它。它的一切外显都放在现象当中,而灵魂这一超越物在我们悬置掉我们的许多前在态度时,自己出现在我们面前。罗伯特·M.波西格所著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主旨在于,西方人的精神世界处于分裂状态,劳作与享乐的分裂。但他主张如果能在诸如摩托车维修这样的劳作中我们也能沉浸于其中的话,我们或许就能克服这种分裂,而某种“纯质”会从中凸显。“灵魂”同样是人在克服与技术的分裂中,从常人的造物仿生人身上凸显出的存在。或者说,我们这里所定义的“灵魂”与其说是主体所有的,不如说它更像是主体间的一种存在。里克由此学会了伊西多尔的看。

四、结语

站在作者立场上,迪克对整个世界的设定处在某种亦真亦假的状态中,作为读者的我们应该怎样去观看这部小说?笔者认为,我们应该同迪克一样,对于小说中所说的何为赛博空间(共鸣箱),何为现实空间悬置判断,暂时遑论真假。或者说,即使有真假的区分,文本的要旨恰恰是在我们对真假进行平等化观视之后才能给予我们。而这,或许就是菲利普·迪克式赛博朋克的实质精神,这种或许在近期未来亟需被人们学会的“现象态度”的观看方式则是赛博朋克能带给我们的。

注释:

①灵感来源疑为加拿大神经外科医生彭菲尔德。彭菲尔德认为局部的神经元网络的电刺激也会破坏正常的人脑功能,对癫痫患者的局部电刺激,有时候也会诱发出过去意象、闪光、声音与身体的解离感(非常稀少),即一系列人工诱发的体验。

②对药物的滥用在中国魏晋时代的体现最为明显,然后就是现代。魏晋时代,由何晏在名士之间开创了服用五石散的先例,从他之后,就推而广之。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个讲稿里对此有着精彩描述。五石散之所以名曰“五”,是因为它主要由五种药材组配而成: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石散想来也未必是一个固定的配方,在不同的时期人们应该会更改其中一二。但从配料中已然可以看出中国古人对于矿物魔力的痴迷。服散之人,身份上具有多重性。他们既是逸士,也是畸人。因服散之后,全身会先发烫再发冷,故服散之人不可穿紧身的衣物,需以宽袍木屐着身。以此装扮,更显形骸放浪。玉石的猛烈会点燃名士们的内脏,让他们觉得自己更加强力,愈发可以挥霍自己。非“散发”不足以消除药剂的副作用,散发并非散着头发,而是指沐浴冷水、食冷饭、饮热酒、“行散”等程序。服用五石散后的身体处于某种“非稳态”或“亚稳态”。在此过程中,需要服用者佐之以一系列外在的行为才可以让整体状态处在一个安全的情况。

如果说,魏晋人吃的是作为“药”的矿物。巴基斯坦等地方的人则有着吸食“蝎子”这种“动物药”的习惯。或者直接抓住蝎子,让其蛰自己一下,或者同五石散一样,磨成散剂(粉末)服用。而更常见的“药”则是由植物制成的,斯宾塞在《知觉之门》中记载了他吸食麦司卡林(一种由仙人掌制成的致幻剂)后的幻觉体验:“麦司卡林打开了马利亚之道的大门,但却关闭了马大之道的大门;
它为沉思留下了通道,但这种沉思与行动(甚至是行动的意愿、行动的想法)并不兼容。麦司卡林服食者在感受体验的间歇,易于感觉到虽然一方面万物如其所是至高无上,但另一方面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斯宾塞认为正常状态下的大脑是一个“过滤器”,它会过滤和筛选许多实际被我们知觉的信息,而麦司卡林则有着让我们与平时被过滤掉的信息打交道的机会。而面对汹涌而来的信息,服食者就像一个精神分裂患者,“他没有办法将所体验到的完整的现实(他还没有足够神圣到可以居住其中)关闭在心门之外,也无法对此完整的现实进行辩解——因为这个现实是最为坚固、最为基本的事实,而此现实也从为允许他以其单纯的人类的眼睛窥见真相,于是,他便被吓倒了,乃至以人类甚或以宇宙的恶意来诠释此现实那绵绵不绝的吊诡、滚烫炽热的意义,并寻求最孤注一掷的反制措施,比如杀戮、暴力、紧张症,甚或心理自杀等各种手段。”

菲利普·迪克幼时曾患有吞咽障碍,但他成年之后的表现则更像某种对药物的吞咽嗜癖。菲利普·迪克的第四任妻子南希·哈克特与他的第三任妻子安妮·R.迪克说菲尔“靠吃药醒来,靠吃药入睡。他同时服用右旋安非他命、苯丙胺和抗抑郁药。他找了三个不同的医生为他开药,又去了六个不同的药房取药。其中有一名医生是圣拉斐尔著名的耳鼻喉科医生,后来因滥用职权向吸毒者提供毒品而被起诉判刑。”与魏晋的名士和吸食蝎子的巴基斯坦人不同,狄克所偏好的往往是真正的现代医用药物,偶尔才是类似于麦司卡林这样的致幻剂。

③小说里罗森公司最为先进的仿生人型号。

④其实这是一只真猫,但伊西多尔没有能力分辨真动物和假动物。所以,他以为这是假动物,但他依旧会因为它的“假声音”而感到痛苦。

⑤除了检验法以外,我们对心智的存在性问题还有校准法。即先姑且假设其存在,再看其行动是否吻合,并一步步约束我们所刻画的“心智”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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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子越,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科学技术哲学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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