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普希金(小说)(外一篇)

时间:2023-09-24 16:15:06 来源:网友投稿

〔俄罗斯〕拉达·波利修克 吉宇嘉

拉达·波利修克(1945- ),俄罗斯作家、詩人,俄罗斯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多部小说、十六部散文集和两部诗集。在法国、美国、以色列、芬兰等国发表多篇散文、随笔、文化名人访谈录等。她以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笔调,塑造了诸多女性形象,冷静深刻地剖析了她们的精神世界,细致入微地再现了她们的现实生活,其作品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从来没人赞美过她。没人赞美,似乎不太可能,但这却是她的真实经历。不知不觉中,一切如昙花一现,皆成过眼云烟。若问,她比别人差吗,可能一点都不差,倘若这种比较是恰当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衡量的标准是什么,谁又来主持这场比赛。失眠会让人胡思乱想。应该想些美好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想。

确实,没人赞美过她。

虽然毫无必要,她还是把它们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时间很短,且看似未留什么痕迹。但实际上,她是记得的,仿佛就在昨天:普希金为她读自己的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满怀深情地读着,完全忘却了自我。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眼中没有了她,也没有了周围的一切。只有那双乌黑有神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几乎把她烧焦,她的心都被灼痛了,疼得她差点喊出声来。可她却如石像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似转瞬即逝的精灵……

这是普希金为她而写,并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她而读的。他其貌不扬,大鼻子,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撅着总是湿乎乎的嘴唇,读诗的时候吐字不清,有点儿“大舌头”。她是那么高兴,那么开心地大笑着,笑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可她没注意到,他都快哭了,而她只是觉得这很有趣。

而他为她写道——

我爱您,难道还不够?

难道还不够!她欣喜若狂,呼吸急促,哪还顾得上取笑和做鬼脸。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令她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了。好吧,这与以前的确不一样!以前,就是被这一切所迷醉之前,就是普希金开始为她写诗之前。

她知道,确切地知道,她不该这样,可还是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母亲。她送了这样一份意外的礼物,就像一束光射进了黑暗的地牢,而母亲正在那里终生**。母亲挖空心思地践踏她的心灵,那么残酷,那么无情。她先是得了麻疹,痄腮,然后是某种怪病。五年级的时候,她躲过的所有儿童疾病,如今都得了一遍——长大成人了,却处于生死的边缘。

愈后返校,她面色憔悴,骨瘦如柴,与谁都保持着距离。

第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读着诗句,紧张而兴奋,“大舌头”比以前更明显了——

我爱您,难道还不够……

她已经知道,这是普希金的经典之作。母亲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用尽气力地尖叫着:

“傻瓜,你这个不识字的小傻瓜,简直就是笨蛋,就是这么回事:我给你读过多少遍普希金的童话了,可你……”

好吧,就算不是她的这个普希金,而是那个经典作家普希金,那又有什么不同,反正都不错。他不是在嘲笑她,他爱她,她从心里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他自己无法表达得更好。她对他心存感激,几乎爱上他。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她的日常生活之外,有一道围墙,墙外是一条深沟,沟里灌满了水。

他没有可能靠近她,她几乎就是个优等生。在学校里,总有无缘无故的开心胡闹。大家都会一起喜欢某个人,或一起嘲弄某个人。普希金总是被取笑的那个,对此她无能为力。是的,她不想以一己之力与所有人作对。她在内心里爱着他,就像玩具摇篮里心爱的娃娃。更何况,她不能把他带回家。家里有的,是父母之间永恒的争吵,激烈的争吵,不是为生,而是为死。

完全如此——吵到死为止:在又一次的吵闹中,妈妈在喊叫时忽然就没声了,手臂也停止了挥动。手中原本砸向父亲的盘子,掉在了地上,她短促而痛苦地“噢”了一声,就倒在了盘子的碎片上,全身不自然地伸开来,不再做声。

父亲在地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呜咽着,抹着脸上的泪水,大声地叫着母亲的名字。“我的爱人啊!”他失声喊着,把枕头塞到她的脑后,嘴唇时不时地凑到她的额头,像是在测她的温度。随后,他翻着白眼惊恐地望着女儿说:“她浑身冰凉,闺女,得叫大夫。”

在妈妈的葬礼后,父亲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彻底成了一个安静而善良的酒鬼。她可怜父亲,因此,父女二人总能相安无事。原来在这个家里,只是母亲破坏了家中的平静,她那个永远不安分、不妥协、开朗调皮、喋喋不休的妈妈。而现今她和父亲甚至唱高低声部,两人都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听不出自己唱的好坏,没人告诉他们这一点,也没有人嘲笑他们。她安心地去上学,也不再害怕回家。她像母亲那样快活,也像母亲那样爱说。父亲爱母亲,普希金爱她,当然不是那个经典作家,而是另一个普希金。

虽然现在母亲不在了,可她还是不知道把他放到什么位置。把他放在哪儿都不合适。尽管没人要求她,对他做点儿什么。很快普希金就消失了,他与一大家子人搬到了另外一个街区,从冰冷的木头房子换到了设施齐全的大房子里。

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再没有人为她读普希金的诗了,而且她也不再喜欢诗,尤其是爱情诗。

然而,在她的生命中,曾有过因诗而燃起的爱情。只是在过去的日子里,没有一条路通向那里,甚至在梦中也是如此。

她的列车隆隆向前,车轮撞击着钢轨的连接处——朝着一个方向,不快,不慢——按着既定的时刻表,一路前行。

事实上,就像其他人一样。

萨鲁什卡

老奶奶萨拉,其实,谁的奶奶都不是。一直以来,在所有人的眼中,她还是那个小萨拉,可她是个老姑娘。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在小镇里的犹太家庭中,这种情况很少见。大家都是自己人,彼此一清二楚。所有底细和秘密都无法隐瞒,藏不住,无处可藏。根本用不上什么媒人、亲家跟着瞎忙乎。可是,出于对自己老本行的热爱,媒婆们可一点都闲不着。

萨鲁什卡(萨鲁什卡,是女性名字萨拉的昵称)年轻时可是个漂亮姑娘。她身材嬌小,精致得像个瓷娃娃。她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投下阴影,笑起来时有一种掩不住的娇羞,圆润鼓胀的红唇总是微张着,煞是好看。卷曲的头发,油亮乌黑,又浓又密,令人一看便心荡神摇,再也移不开目光。很小的时候,这么说吧,她还在玩布娃娃的年纪,她家的门槛就快被人踏破了,谁都想给她介绍对象——有些亲戚会装作没有丝毫企图的样子,带着他们的那些老大不小的孩子到她家里来。有些亲戚会带来身强力壮、但独自抚养孩子操持家务的鳏夫,或者一个劲儿地为年纪一大把但有钱的邻居做媒人。

当爹做娘的可不那么着急,他们煞费苦心地为闺女挑选乘龙快婿。这样的闺女是不愁嫁的,爹娘要可着自己的心意尽情地挑选。做娘的是处心积虑,整天琢磨着怎么才能以大价钱把姑娘给嫁出去。而当爹的则是百般疼爱,独自伤心。他知道,他的乖乖女、小美人萨鲁什卡,迟早会离他而去。她要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爱抚他,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而身边没有了心爱的闺女,当爹的就成了孤家寡人。

萨鲁什卡看到他为此难受,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柔声细语地安慰他。活了这么久,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了养家糊口,父母拼命地工作,才把九个孩子抚养成人。他是家里的老疙瘩,到了他这儿,父母的精力、疼爱和温柔都已经快耗尽了。他看着正在玩娃娃的萨鲁什卡,对老婆说:

——别急,等闺女长大成人。你瞧,她多温柔呀,不能硬把她嫁走。她得先恋爱,男人们也得爱护她。否则她就完了。

——哟哟哟!别胡说八道了,爱情有啥用?除了搂搂抱抱亲亲,既不能顶房住,也不能做衣穿,更不能当饭吃。我自己决定闺女嫁给谁。别发傻了,把她玩的娃娃抢下来!都该出嫁了还玩娃娃,真丢人。

说着,老婆子就夺走了小萨拉手里的娃娃,而他再没敢吭声。

老婆子是个傲慢、无情,而又精明的女人。她顽固又强势,既然自己说了算,那就一定得照她的来。

一切都无可挑剔。未婚夫年轻英俊,有一张苍白的脸和淡紫色的薄嘴唇。爱读书,家境好,是正经人家的娃。爷爷和爸爸开了一家很赚钱的布铺,所以,家里的这三个男人在犹太会堂中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未婚夫还在唱诗班唱歌。没的说——一切都无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显然这对年轻人相互中意,开始恋爱了。

婚礼将近,大家都忙碌起来,烘烤面包,准备食材,礼服也快缝制好了。裁缝把咬在嘴唇间的所有别针都用光了,顶针在他的手指间时隐时现,就差缝礼服的下摆了。

镇子里的人像往常一样,私下议论着这件大事。只是这个事儿有些让人提不起劲头来,怎么都兴奋不起来,因为没啥揪心的事儿发生,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既没有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没有令人啼笑皆非的笑料。就一点,新娘子还在玩娃娃,但这不算啥!大家都很喜爱萨鲁什卡,新郎也令人满意,两个家庭都堪称典范。

简直太无聊了。要是有人翘辫子了,那就太好了。怎么着也比这种光鲜体面的婚礼有意思多了。

这么想的人,原本也没有什么具体所指,没有人能料想到会发生什么。要是他们知道,一定会悔恨不已。他们这么想,无非是希望在一潭死水般的日常生活中,能有天降巨石这样的奇迹发生,在污浊死寂的潭水里砸出一股冲天的水柱,给浇个透心凉,彻底颠覆一下而已。然后,再回到原来那种死水般的生活里去,继续过他们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还有多少日子,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溜走了。

就在婚礼当天,镇子里彻底翻了天。

一切都准备齐了。肉冻已经凉透成形,酱鱼的味道好极了,火上烤着的美食还在滋滋作响,大蒜、辣椒、香草和肉桂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忍不住直吞口水。这样的筵席准保是丰盛可口的,就算是最爱挑三拣四的客人也会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整个咽下去。无论是因为菜肴味美而兴高采烈,还是因为菜肴不对胃口而心生不满,没有人会细说这些。

可是,真的翻了天了。

年轻英俊的新郎突然死了。他幸福地躺下去,带着满心的欢喜,甜美地憧憬着明天的好日子,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再没醒来。尽管这样丧气的消息谁都不愿意从自己的口里说出去,但还是传遍了整个小镇。上帝把他收走了。为啥呀?这到底是为啥呢?小镇到处都是哀嚎声。所有人都被这个噩耗惊呆了,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去看那个已经死去的新郎。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院子里还搭着婚篷呢,而屋子里萨鲁什卡年轻英俊的未婚夫却躺在地上,只是已经去那边做新郎了。

上帝赐福给萨鲁什卡,把她从婚姻中拯救了出来。

她——嘴唇冰冷苍白——低喃道:“愿您的慈悲临到我,使我存活。”

那次,是她第一回这么说。然后,又一次,再一次……

第二个未婚夫,也没能活到办喜事的那天。

这个年龄大些,但长得很结实,是个石匠。他肌肉发达,能轻而易举地搬动大石头,是小镇上的大力士。所有男人,包括那些最不可救药的好事之徒,都怕他,尽管他从未动过任何人一根手指头。有人挑衅时,即便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只需远远地挥挥拳头,挑事的人就乖乖地溜回家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婚礼前一天的傍晚,有人喊他去摆平个事,他去了。也是比画了几下拳头,平息了事端,便往家走了。他要哄小孩睡觉,还得挪一下屋子里的家具,好腾出地方来摆放婚礼上待客的桌子。在回家的路上,有邻居听到他边走边哼着快乐的小曲。

可第二天早晨,他躺在门廊,死了。左边太阳穴还带着干涸的红点。他滑倒了,正好撞到一块没来得及搬走的石头上。

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萨鲁什卡这个未婚夫没能活到举办婚礼的时刻。

这一次,上帝又赐福给萨鲁什卡,把她从婚姻中拯救了出来。

“愿您的慈悲临到我,使我存活。”

哎哟,我了个天呐,……呜呜呜!哭灵的女人捶胸顿足,撕心裂肺一样,哭得昏天黑地。发生了这样的悲剧,小镇里没有人会漠不关心,但他们开始带着小心翼翼且怀疑的眼神,斜着眼看萨鲁什卡了。

后来,又出现了一个胆大的猎人,他愿意娶萨鲁什卡。他不是当地人,没有人会急着告诉他详情,他也没问过: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婚礼从简。在婚篷里宣布了二人成婚后,家庭小范围喝了自酿的红酒,就算庆祝了。新郎在当地没有亲戚,男方就没人能按习俗喊那句“为了生活”的祝福语。他们在努力实现一个简单的愿望:活着。只要活着。

然而,事情并没这么简单。第二天早上,没找到新郎。又是一场骚动,一片混乱。这可真不是玩笑!有可能发现尸体的地方都找遍了,家里、地下室、顶楼、院子、小树林里、路边的沟里,连当地小湖泊都用钓竿搜了个遍。哪儿都没有。没人知道接下来该咋办。反正就是找尸体,那会儿大家都没往别处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怎么办。当傻子伊采克拍着手说:“他跑了,跑了,他怎么能这么过日子!跑了!”一开始,大家还冲他大喊大叫,试图把他赶走,要他别捣乱。后来,有人建议:“该找找箱子。”箱子和行李都没找到。的的确确是跑了,大家都这么想。或是,压根儿就没这个人。总之,这太疯狂了。

镇里的人久久都没能平静。闲话满天飞,咬耳朵嚼舌头,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耸肩摊手,挤眉弄眼。

婚篷拆了,装红酒的瓶子也放回地窖里。这时,人们才想起萨鲁什卡。在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她也不见了。所有人都慌了,又跑到地窖、顶楼、棚子、小树林里找她。四面八方都是呼喊声:“萨鲁什卡!萨鲁什卡!”傻子伊采克喊的声音最大,把嗓子都喊哑了。“萨鲁什卡!他没死,他跑了!”晚上,萨鲁什卡出现了。她哭成了个泪人,眼泡都哭肿了,几乎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

“够了!”她说。再也不结婚了,看来这是上帝的旨意。

谁都不能说服她,疼爱她的父亲,严厉专制的母亲,所有追求她的人,尽管发生了这些事以后,还一直有很多人对她示好。

“愿您的慈悲临到我,使我存活。”

上帝没能听到萨鲁什卡的哀求。

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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